景泰年款的铜胎掐丝珐琅器,传世较多,故有“景泰蓝”之美誉。孙承泽《天府广记》中记述:景泰御前的珐琅,可与永乐朝果园厂的剔红、宣德朝的铜炉、成化朝的斗彩瓷器相媲美(明代珐琅介绍)。似乎景泰时期的珐琅制器,已发展到“黄金时代”。对于这种现象曾令人不解,因为景泰皇帝朱祁钰,是在英宗正统皇帝被也先入侵掠走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,在位不足七年。这期间内忧外患连年不断,国力处于极度衰败之中,工艺美术的发展遭受严重破坏,众多美术门类均已陷入困境,毫无成就。在这种境况下,造价成本高、工艺难度大的金属胎掐丝珐琅工艺,何以能在短暂的六年多的时光里得到巨大发展呢?这种怪现象的奥秘,通过对大量珐琅制品的分析研究之后,近年来才获得了突破性的发现和确切的答案。原来,“景泰年制”款的珐琅制品中,许多都是依赖早期遗存的旧器,重新加工改作而成的。也有部分“景泰年制”款的珐琅作品,是后世慕名仿制和改款的。而真正景泰年制的珐琅数量很少,烧造的质量也不高。诸如此类现象,情况比较复杂,需要进行多方面分析。
(1)利用先期的珐琅器恣意改制
朱祁钰登上皇位之后,为了满足内廷的需求,把先朝遗存的大量金属胎珐琅器进行改制,然后镌刻“景泰年制”款。从而,“景泰御前的珐琅”便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宫廷之中,并传诸后世。这种改作的方式可分为两种类型。
一是利用各种不同样式的旧器物,截取不同部位,经过拼装焊接重新组装成器,镌刻年款后,再行镀金。这类通体各个部位都用旧器拼装组合的制品,整体釉色一致,设计亦十分巧妙,看不出明显的拼接痕迹。但器身上的图案花纹缺乏完整性,造型比例亦不甚规范,辅助装饰常有异样。倘若不熟悉器物的时代风格特点,是难以看出破绽的。
铜胎掐丝珐琅花卉纹龙耳瓶,阔腹、细颈、洗式口、圈足。器腹中间饰铜镀金弦纹一道,把腹部划分为上下两组,并以不同的图案作为装饰。腹之下部施浅蓝釉地,饰彩釉茶花纹,近足处饰莲瓣纹一周。器腹上半部亦为浅蓝釉地,饰彩色釉缠枝莲纹。腹和颈部的衔接处,凸起彩色釉莲瓣一周。长颈之上饰绿色釉蕉叶,上压折枝花卉。颈部两侧附弓身回首龙形铜镀金耳。器底镌阳文楷书“景泰年制”四字双行款。整体造型端庄大方,通体釉色光洁明亮,具有水晶般晶莹透明之感,颇为富丽。通观全器,总体花纹图案富于变化,具有元明之际流行的风格特点;但器腹中部以一道镀金弦纹作为分界,显得过于生硬。器腹下半部装饰茶花纹,上半部装饰缠枝莲纹,亦感不甚和谐。腹、颈结合部位凸起的莲瓣上,釉色灰暗,填釉不饱满,明显与整体釉色不同。对这些现象进行仔细推敲,即可发现器腹的下半部原是一件茶花纹盌,被截去盌口之后,与另一件缠枝莲瓶的上部拼接,再配一节长颈,就形成一件新式样的珐琅瓶了。器腹上半部与颈的衔接处,由于二件原器的口径稍许不相吻合,故新加了一道凸起的莲瓣,经过这样处理,使衔接处巧妙地重合,且掩盖了拼接痕迹。显然,这件珐琅器是利用多件旧器改装成新器的典型例证,只是新配制了两只龙耳 和铜质镀金口足。
明景泰铜胎掐丝珐琅花卉纹龙耳瓶
铜胎掐丝珐琅花卉纹龙耳瓶下部大碗细节图
二是利用早期遗存的珐琅重器,截取其主要部位,再重新烧配造型所需要的其它局部,组装成新的器物,镌刻“景泰年制”款。这类经过重新烧配改装的器物,其造型和图案均可参照旧器局部形式,按需要加以配制,使通体的风格特点相吻合,致使整体上看不出有何异样。但是,由于各个时代所用珐琅釉的配方不尽相同,烧造出来的色泽存在明显差异,这是仿造者所无法回避的难题。故这类重新烧配组装的器物,可以比较容易地从珐琅釉色中看出破绽。
明景泰铜胎珐琅缠枝莲兽耳三环尊(实为元末明初景泰蓝)
铜胎珐琅缠枝莲兽耳三环尊,阔腹、敛颈、敞口、平底、三兽形足。腹上部等距离凸起三个兽面,口衔铜镀金环。器底铜质无釉,中心处隐起双龙,环抱“大明景泰年制”楷书阳文款。尊体施浅蓝釉为地,饰彩釉缠枝莲及花卉、葡萄纹。腹部釉料充实饱满,呈色光洁明亮,特别是葡萄紫、青草绿和绛黄色釉,更是光泽闪烁,具有晶莹的半透明感,色彩非常纯正。掐丝起线粗壮,颇为流畅自然。而器之颈、口和足上部的釉色。与器腹显然不同,浅蓝釉地灰暗无光泽,红、紫色釉干涩不纯正,更无晶莹透亮的质感。釉面凹凸不平,不甚饱满。掐丝规整严谨,粗细较匀。在同一器物上,釉色特点、掐丝技巧、烧造水平反差如此之大,可以充分断定该器的腹部是旧器改造的,而颈、足和兽衔环,均为后期烧配组装的。
通观器腹的造型和图案装饰风格,极似元代青花瓷罐特征。当然,这种相似绝不是雷同,因为各类工艺制品都有各自不同的工艺要求,在时代总体风格的规范下,必然展现出多样性的变化。陶瓷制胎和铜胎珐琅器的成型,手法各异,必定会在造型上出现某些区别。瓷器上图案的绘制和珐琅工艺掐丝、填釉的技法更不相同,所显示的风格亦会有所区别。正如元代瓷器上的缠枝花纹,缠枝间很少有装饰小花苞的现象,而元代的纳失失锦和掐丝珐琅制品上,则较普遍流行。这种风格似乎保留了较多的外来影响。铜胎珐琅缠枝莲三环尊,重新组装和配制技巧很见功力,采用几道凸起的镀金弦纹作为过渡,把新旧不同部位间隔开来,使釉色上的区别不过分显眼,也掩盖了衔接处的痕迹,并增强了造型的力度,使器物型体显得高大壮观,气魄宏伟。
不言而喻,这种艺术上的成果,原是建立在旧有的珐琅缠枝莲纹大罐基础上的。重新改装增添了造型的美感,但在釉色烧造和工艺技术方面,却远逊于原来的水平。因此,对这类珐琅制品,仍应视其主体部位的原有时代,而改制的情况只能适当予以说明。
(2)后世改款和仿“景泰珐琅器”
从文献记载中可知,明末清初时,“景泰御前的珐琅”名声已经很高了。所以,后世常把万历时期的珐琅制品改成“景泰年制”。也有的作品是按照“景泰珐琅”的风格特点进行仿造的。这两种现象如稍加注意观察,是比较易于识别的。
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花卉折沿口盘,通体施粉白釉地,以单线掐丝枝条串联起彩釉小花朵。图案比较续密,掐丝略显细腻。盘底施彩釉缠枝莲纹,中心处以彩釉如意云头装饰成长方框栏,框内铜质镀金携“大明景泰年制”款。该制品的总体风格应是万历时期的特点,特别是款识周边装饰的彩釉如意云头框栏,是万历年造珐琅器惯用的方法。原本“大明万历年造”珐琅釉烧款,被后世改款时剔掉,露出铜胎,刻上“大明景泰年制”假款。改款的时间应是清代。
大明万历年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花卉折沿口盘(后改款)
掐丝珐琅云龙纹菊瓣式口大盘,盘内饰彩釉二龙戏珠,其间布施如意云纹。口边饰缠枝菊花纹。外底施浅蓝釉地,彩花缠枝莲纹,中心处以如意云头装饰成长方框栏,框内贴铜镀金长方形薄片,上刻双龙环抱“大明景泰年制”款。该作品的造型和图案风格均为万历时期特点,原珐琅釉烧制的“大明万历年制”款,已被镀金铜片所掩盖。这种做法显然也是清人所为。
诸多后改款或加款的珐琅制品,都采取上述两种手段。
清代雍正、乾隆时期,仿造“景泰年制”款的珐琅制品增多,仿制技术水平亦很高。清宫造办处《各作成做活计清档》记载:“雍正六年五月初五日,据圆明园来帖内称:本月初四日,怡亲王郎中海望呈进活计内奉旨……其仿景泰蓝珐琅瓶,花不好,钦此。”
“乾隆三十二年二月初四日,催长四德五德来说,太监胡世杰传旨,多宝格内着做仿古样款掐丝珐琅瓶一件、宝瓶一件、罐一件,俱要大明景泰阳纹款,先画样呈览,钦此。于本月二十四日,库掌相永吉,将画得掐丝珐琅宝瓶纸样一张、双管瓶纸样一张、罐纸样一张,交太监胡世杰呈览,奉旨:每样准做一件,钦此。”
“乾隆三十二年四月二十日,接得库掌柜永吉押帖一件,内开本月十五月,太监胡世杰交掐丝珐琅象鼻腿圆鼎一件,传旨:将不齐全处收拾,再照此炉式成做一对,此炉活计金水俱好,嗣后着珐琅处官员栢唐阿人等,跟同监视匠役,镀金务要活计精工,不可怠忽,钦此。”
以上清官档案记录表明,雍正、乾隆时代重视仿造“景泰御前珐琅”,其中有的是照旧样仿制,有的则画新样制造,镌刻“大明景泰年制”款。从遗存的珐琅制品中,可以看到这类仿制品。但按照原器仿制的作品,其风格类似明代特点,而画样新作的制品,则清代特点突出。
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双环耳瓶,通体以浅蓝釉为地,以单线勾勒缠枝枝干,串联盛开的几朵彩釉大花,底镌“景泰年制”。图案风格近似明代特点,釉色纯正稳重,亦似明代特征,而没有采用清代新出现的色釉。但作品掐丝匀细规矩,填釉饱满,很少砂眼,这种过于拘谨的仿制手法,有别于原器自然流畅的艺术风格,稍加注意,容易识别。
从清官档案的记载来看,雍正七年以后,似乎再见不到制造掐丝珐琅的记录了,这或许是由于雍正皇帝对烧造技术不满,而停止了生产的缘故。乾隆二十年前后,造办处档案记载仿造“景泰年制”珐琅制品的事例较多,但到三十三年以后,这种仿制活动亦很难见到了。但是,把旧器上的“景泰年制”款取下来,再按照旧款式样重新蹲刻“景泰年制”款并镀金的作法,仍时有记录。这类取下旧款,按原款式样重新刻款的珐琅制品,无疑增加了款识的复杂性和识别真伪的难度。然而,这类珐琅制品原本就是以“景泰年制”款的面貌出现的,按照原款重新刻款之后,并没有改变其时代面貌,也就不会影响原作品的时代特征了。
(3)景泰时期的珐琅制品
通过上述几种不同类型的“景泰年制”款珐琅器的分析,可知“景泰御前的珐琅”实际上是窃取了早期珐琅制品的成就而得以扬名。其后,又为人们所推祟和仿制,造成了“景泰御前珐琅”辉煌的假象。显然,用旧器重新组装改制的珐琅作品,后世改款和仿制的珐琅作品,都不能代表景泰珐琅的真实面貌。那么,真正的“景泰御前的珐琅”是什么样子?具有何种特征?也就成为十分重要的问题了。上面对宣德时期遗存的珐琅器、景泰时期改制的珐琅器、后世改款和仿造的珐琅器,已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分析,基本弄清了各个时代的艺术风格和釉色的特点。同时,从旧器被重新组装改制的作品上,也看到了景泰年间改制时留下的某些痕迹。对后期改款和仿制品也作了比较。这些都为找出景泰珐琅的标准器物奠定了必要的基础。
铜胎掐丝珐琅花蝶图香筒,器表外部以浅蓝色釉为地,颜色略显青灰。地上用珊瑚红、草绿、深蓝、白、娇黄等色釉烧成花蝶图。这类颇具写实风格的装饰手法,较前期富于夸张的图案式装饰特点迥异。珐琅釉的色彩虽然比较纯正,但表面缺乏光泽,更不具有晶莹的透明感。釉料虽较饱满,却多点点细小砂眼。器之底部饰彩釉缠枝莲纹,中心处嵌铜质方块,其上阳文楷书“景泰年制”4字款。铜质口沿及底部三羊足,均显露本色,不见镀金痕迹,这种现象也是其他时代少见的。视其图案风格,釉料特点,均与早期不同,又有别于嘉、万时代的特征。故把这种类型的珐琅制品,作为宣德之后、嘉靖之前过渡时期的特征,才符合实际情况。这个过渡时期的珐琅器,只有“景泰年制”的制品留下了明确的痕迹和记录,其他几个朝代均不见珐琅制品的任何蛛丝马迹。据此,可以确认铜胎掐丝珐琅花蝶图香筒为“景泰御前珐琅”中比较典型的器物。
曾被确认为景泰御前作坊标准器物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觚,其实并非无懈可击,且漏洞较为明显。该器口、足外撇,器身似柱型,呈喇叭式。通体以浅蓝釉为地,饰彩釉缠枝莲纹。腰中部偏下显露一扁方形镀金铜块,上面阴刻“大明景泰年制”楷书款(明清景泰蓝款识介绍)。从总体来看,该器不仅器形过分简单,缺少章法,款识的位置殊异,铜块形状极不规整,而且花纹图案亦似倒置。经过对大量珐琅制品的观察比较,此觚原是截取缠枝莲纹蒜头瓶上的长颈,倒置后,加配镀金口、足而成觚型。原器的长颈上盘绕一立体造型的铜质蟠螭,螭的腹部近前腿处有一铜铆,与器颈上榫部衔接,以便使蟠螭固定于器体之上。缠枝莲纹觚刻款处的铜块,原是稳定铜螭的铆孔处。因此,不能把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觚的风格特点视作“景泰御前珐琅”的标准器物。
纵观“景泰年制”款的三种不同类型,展现出“景泰御前珐琅”的烧造成就并不高,只是在改制早期遗存珐琅器中获得了声誉。这种利用旧器改制成的新作设计十分巧妙,并且是在内廷中的“御用监”控制下进行的,除参加改制的工匠外,很少有人知道内情。故“景泰御前珐琅”之虚名,在后世得以长期流传,从未引起人们的怀疑。直至近年,才揭穿了旧器改制的奥秘。改造旧器的行为,造成了早期作品的大量毁坏,也为研究珐琅的发展历史带来了混乱和困难。因此,对“景泰御前珐琅”应重新予以评价。大名鼎鼎的“景泰蓝”原来只不过是盗名窃誉而已。
“景泰年制”款的掐丝珐琅器中,除部分后世改款和仿造者外,多数是景泰时期改制的。因此才在明末清初获得了“景泰御前珐琅”的称谓。从清代雍正、乾隆时期《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》中,亦可看到“景泰年制”款珐琅制品被皇帝喻旨重新作款或按旧款式样仿造的记录。这些情况已然说明“景泰年制”款的珐琅器,多数是景泰时期造成的。而后期改款、加款和仿制者,数量不多,一般也比较容易区别。